莎乐美：一朵绚烂消魂的“恶之花”
【作者注：十多年前，《莎乐美》将我带入了歌剧世界，同时也让我走近了奥斯卡·
王尔德。不久前听说阿尔·帕西诺导演并主演的《王尔德的莎乐美》获威尼斯国际
电影节酷儿金狮奖，令人翘首期待。我将十年前的文章稍加修改后，重新刊出。记
得当时在一个周末里，完全沉浸于翻译王尔德的精美诗句的快乐中。
不过提一下，我择选的是理查·斯特劳斯的歌剧《莎乐美》的唱词。斯特劳斯
删去了王尔德原作里的很多对话，同时为了适应歌唱的需要，对诗句也做了一些删
减，但总体上还是基於王尔德的原作。】
歌剧《莎乐美》没有序曲，一段低婉而略带阴森的引子后，宫廷卫队长随即唱
出：
莎乐美公主今夜真美丽！
冷月当空，这平实至极的寥寥数语透出隐隐不祥。1902年的一天，当理查·斯
特劳斯读到这句开场白时，乐思滚滚涌出。十年前，奥斯卡·王尔德创作该剧时，
预见不可能在英国上演，所以索性用法语写成，不过其同性恋人波西不久将之译为
英语。几年后，王尔德由于同性恋获罪，其作品在英国全面遭禁，幸好在欧洲大陆
仍然畅行，有缘让斯特劳斯碰上。
王尔德作品中最离经叛道的《莎乐美》正中斯特劳斯的下怀，并非事出无因。一
来《莎乐美》虽然取自《圣经》里的故事，但一直被认为是亵渎之作，与斯特劳斯
本人的无神论心态一拍即合。二来斯特劳斯对歌剧唱词之挑剔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
地步（这也是他的作品吸引我之处之一），而王尔德在《莎乐美》中用了许多极致
且精致的比喻，非常适合被谱成歌唱。
《莎乐美》中的各个人物出场时，都借明月来抒怀，表达出各自不同的心境。
在卫队长眼里，明月映射出莎乐美倾国倾城的美貌：
她如脚踩白鸽的小公主，
你看见她正在翩翩起舞……
公主看上去多苍白，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苍白，
如映在银镜内白玫瑰的影子。
在《新约全书》中，莎乐美的只是母亲希罗底手中的杀人工具而已，形像极为
单薄，但王尔德赋予她鲜活的血肉。但犹如众多西方作品一样，莎乐美也有一个蜕
变的过程。
莎乐美出场时，是为了逃避宴席上国王希律投来的贪婪目光。此时的莎乐美，
如她眼中的明月一般冷美而圣洁。
明月令我欢欣！
她如一朵银色的花，冷美而圣洁。
是的，我深信她是个处女，
她有著处贞之美。
面对英俊的卫队长的垂涎，莎乐美无动于衷。是公主的孤傲，是故做的矜持，
还是对世间平凡爱情的厌倦？百无聊赖之际，她听到了约翰从地牢里传出的说教：
主即将来临，
人之子即将来临。
蓬头垢面的约翰在卫兵等人的眼里，面目可憎，但他的嗓音令莎乐美神往，开
始了一场“不可言名的爱”。当她得知约翰正当年轻时，更是兴致勃发。为了冲破
国王希律的禁令，她以美色相许，怂恿卫队长打开了地牢的门──这是莎乐美走出
“圣洁”的第一步。
约翰的唱段以宗教说教为主，充斥了对国王希律及其王后希罗底的诅咒，也许
是莎乐美对于叔叔希律戕兄夺嫂的行径仍然深怀余悸，她对约翰的这番诅咒置若罔
闻，甚至略露幸灾乐祸之色。然而，约翰憔悴而苍白的身形令她心荡神怡。
王尔德心目中的约翰，并非肌肉强健的力士，而是一位衣衫褴褛形容憔悴的道
里安·格雷。男演员最好只披一块遮羞布上场，孱弱的病态楚楚动人，令人心生怜
惜。见到约翰时，莎乐美如此描述他：
他的双眼尤其可怕，
如恶龙蜷居的黑穴，
如明月映照的黑湖
……
他看上去多么憔悴，
如一座细削的象牙。
我深信他如明月一般贞洁，
他的皮肤如象牙一般光洁。
我要靠近他看仔细一些。
约翰对于莎乐美的靠近有所迟疑，当他得知莎乐美的身份后，又开始了破口大
骂：
退后，巴比伦的女儿！
不要靠近上帝所选的臣民。
你母亲的歹毒之酒撒遍了土地，
上帝已记下了她的恶贯满盈。
这番谴责对于莎乐美来说更象一阵耳边轻风，因为她的整个身心已经完全浸淫
在约翰的美貌和体态中，约翰的呵斥更使她欲火中烧，犹如虐恋游戏中期盼对方的
皮鞭再次落下：
说下去，约翰，
你的声音如音乐一般悦耳。
说下去，再说下去，
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约翰错将莎乐美的投怀送抱当作了企求自赎的表示，于是唱出了：
所多玛的女儿，不要靠近我！
用面罩遮住你的脸，
将尘灰撒在发上，
走入沙漠，投靠人之子吧！
这里的人之子就是指耶酥基督，但令莎乐美心动的只是：
他是否和你一样美？
莎乐美屡次佯做皈依与虔诚，以靠近约翰，试图用美色相诱，但屡次招来失望
之极的约翰气急败坏的呵斥。虽然约翰在全剧中虽然也有几段不俗的咏叹调，但这
种李玉和洪常青式的高大全人物平板乏味，满口铿锵激奋的说教枯燥单调至极，而
莎乐美浓情激越的唱词则喷发著原始赤裸的生命力──神圣的苍白与世俗的浓郁形
成了鲜明对比。莎乐美的投怀送抱令约翰惊恐万分，约翰的说教也让莎乐美无动于
衷──在这场情欲与道德、诱惑与感化的较量中，输赢难断。
从莎乐美相遇约翰的那一时刻起，全剧就开始了一出男色颂歌。一如田纳西·
威廉斯和三岛由纪夫等其他同性恋作家，王尔德赞扬男性性感可谓驾轻就熟，并且
用大量的比喻将对男色的赞美发挥到极致。
莎乐美接连对约翰发起了八次爱的攻击，而约翰的拒绝愈冷酷坚定，她的呼唤
愈热烈真切。在这些爱的呼唤中，对约翰的身体、头发和嘴唇的渴望是全剧著名的
唱段，而且情绪上愈演愈烈。
约翰，你的身体令我痴狂！
你的身体如未经耕耘的野地里的百合一般洁白，
如犹太国山顶上的雪一般洁白。
阿拉伯皇后的花园里的玫瑰也比不过你身体的洁白，
黎明之光初照树叶的那份时刻，比不过你的洁白，
明月投映在沉静的海面上，也比不过你的洁白……
世上万物比不过你身体的洁白，
让我摸一下你的身体吧。
此时乐队各部的繁复旋律极尽铺张，犹如莎乐美奔腾激荡的浪漫心境。
约翰，是你的头发令我癫狂！
你的头发犹如一串串葡萄，
犹如伊甸园藤架下的一串串黑葡萄。
你的头发犹如黎巴嫩的苹果树，
为雄师和盗贼遮阴。
即使当月亮隐身，繁星纷遁时，
那漫漫长夜也不如你的头发那般乌黑，
乌黑得如寂静降落在森林中……
世上的万物也比不过你头发的乌黑。
让我摸一下你的头发吧。
……
约翰，是你的双唇令我渴望！
你的双唇如象牙塔上的一圈红布，
如象牙刀片切开的石榴。
泰尔花园里盛开的石榴花，比玫瑰还红，
但不如你的双唇鲜红。
迎接国王到来的号角，可以令敌军畏退，
但不如你的双唇鲜红。
踩酿葡萄酒的双脚不如你的双唇鲜红，
飞进圣殿的鸽子的双足不如你的双唇鲜红，
你的双唇红如渔夫潜入黎明的海底时看到的珊瑚，
红如摩阿矿地里的朱砂，那是国王的朱砂。
世上的万物红不过你的双唇……
让我吻一下吧。
然而，这番强烈爱意再次遭到了约翰的拒绝，
休想！巴比伦的女儿，所多玛的女儿……你休想！
卫队长一直热恋著莎乐美，但莎乐美的冷漠令人神伤。绝望之极，他当场拔刀
自刎。然而，莎乐美对此熟视无睹，仍然沉浸在对约翰的一往情深中：
我一定要吻到你的双唇！
此时音乐演绎出排山倒海般的澎湃奔腾。莎乐美几番爱的进攻只换得一场羞辱。
看著约翰被押下地牢，她欲火难息，但又羞辱难当，不知所措。此时的弦乐逐渐转
细转低，平缓中发著微微颤音，然后圆号奏出一个低沉神秘的主题，但瞬现即逝。
肝胆俱烈的莎乐美意欲何往？
此时希律出来寻找莎乐美，结果踩到了地上的一滩鲜血。当他得知卫队长自杀
时，惋惜中透露出对男色的垂涎：
那位年轻的叙利亚人自杀了，这实在令人奇怪。
他的身体如此洁白，他如此英俊，令人侧目。
希律邀请莎乐美回到宫殿中来，遭到了拒绝，希律一而再、再而三地用美酒、
鲜果和王座相诱，来博取莎乐美的欢心，但都遭到了断然拒绝，犹如约翰先前几次
三番坚定地拒莎乐美于千里之外一样。绝望的希律向莎乐美许下诺言：
为我跳舞吧，我会答应你的任何要求。
此时地牢里传出了约翰的高声说教，莎乐美灵犀一通，她让希律郑重发誓后，
不顾母亲的竭力阻挠，欣然起舞。
《莎乐美》中具有中东风味的《七重纱之舞》历来脍炙人口，因为这段长达十
分钟的舞曲完全可以被当作一首独立的交响诗看待──这正是斯特劳斯最擅长也最
受欢迎的曲类。虽然很多女高音能轻易胜任莎乐美的繁重唱段，但这段《七重纱之
舞》让很多人踌躇不前。近些年来，《七重纱之舞》成了《莎乐美》的卖点，一些
女演员甚至倾情至全裸出台，使歌剧舞台难得多了一份脱衣舞场的骚热。
莎乐美的起舞令希律满心欢喜，他开怀地要满足莎乐美的心愿，此时莎乐美唱
出：
让人把约翰的头放在银盘上给我。
三十分钟前，莎乐美在倍感羞辱中，正是圆号奏出了这一神秘旋律。
在《圣经》中，莎乐美是在母亲的授意下，要求取下约翰的人头──完全是一
付唯唯诺诺任人指使的被动。王尔德设计了莎乐美对于约翰的一厢情愿，而取下约
翰人头也成为莎乐美的主动愿望，使《圣经》中这一毫无光泽的龙套人物焕发出不
屈不挠的桀傲风采，如一朵鲜艳灼人的“恶之花”。
这一要求令希律惊恐异常。虽然约翰被囚已久，但希律看到约翰追随者甚众，
对他怀有敬畏。他一直抵挡著妻子希罗底的怂恿，拒绝将约翰送往一直希望将之置
于死地的犹太人。而现在，他深爱著的继女却要求他大开杀戒。为了息事宁人，希
律先后以无价的珍宝、珍奇的白孔雀，甚至半个王国相诱，但他出手愈慷慨，莎乐
美的意志愈倔强。最后，无可耐烦的莎乐美咬牙切齿地向希律吼道：
快把约翰的头给我！
开场时纯情圣洁的少女此时已经完全被欲望和复仇的火焰所吞噬。希律无奈之
下，命令卫兵纳德举刀进入地牢。莎乐美兴奋地贴在地牢上，等待约翰发出恐惧的
嘶叫。
没有一丝声音，我听不到任何声响。
为什么他不喊出声来？
啊，如果有人要来杀我，我肯定会大喊出声，
我会竭力挣扎，我不想受苦……
砍吧，纳德，听我说，用力往下砍……
没有，我还是没有听到任何声响。
里面是一片沉寂，一片可怕的沉寂。
啊，有东西掉到了地上，
我听到有东西掉了，
这是刽子手的大刀。
他害怕了，这个奴隶，
他的刀掉到了地下，
他不敢杀他。
这个胆小鬼，真是个奴隶！
莎乐美以为纳德被约翰的威严所慑而不敢动手，于是吆喝其它卫兵前往地牢，
但此时刽子手正好提著血淋淋的人头从地牢中走出。看到心爱之人的头颅，莎乐美
由衷地发出了萨德式的狂笑：
啊，你不让我吻你的双唇，约翰，
但现在我终于要吻到你了。
如同啃咬成熟的鲜果一般咬到你。
是的，我要吻到你的双唇。
约翰，我这样说过，是吧？
是的，我确实说过。
啊，我就要吻你了。
欣喜万分的莎乐美手捧梦寐以求的约翰的头颅，虽然约翰的面部还存有几丝余
温，但紧闭的双目已无法射出生命的光彩。
你为什么不敢看我，约翰？
你当时的双眼如此恐怖，充满著愤怒和蔑视，
但现在却紧紧闭上了。
你为什么闭上他们？
睁开眼睛，睁开眼皮吧，约翰！
为什么你不肯看著我？
你不肯看我，是因为害怕我？
你的双唇，那只向我喷出毒咒的红色蛇蝎
现在也紧闭无语。
这真奇怪，是吧？
为什么那支红色蛇蝎现在默然无语？
你曾对我出言不逊。
……
啊，约翰，我现在还活著，
但你已经死去，而你的头颅属于我，
我可以对你为所欲为，
我可以把你扔给狗吃，
可以把你丢给鸟啄。
狗如果还有吃剩，鸟还会来啄食……
报复话语过后，莎乐美又回想起约翰的美丽身影：
约翰啊约翰，你美若天仙，
你的身子如银台上的一柱象牙，
如鸽子飞翔和百合茂盛的花园。
世上万物比不过你身体的洁白，
世上万物比不过你头发的乌黑，
世上万物比不过你双唇的鲜红。
你的嗓音犹如香炉，
看著你，我听到了奇妙的音乐。
啊，为什么你不想看我，约翰？
只要看我一眼，你就会爱上我。
我渴望你的美，
我渴望你的身体，
美酒和鲜果都无法平息我的欲望，
洪水和瀑布也无法浇灭我的激情。
我现在该怎么办，约翰？
啊，为什么你不看我一眼，约翰？
只要看我一眼，你就会爱上我。
莎乐美的激情如积酿已久的火山，一发不可收拾。她狂吻著约翰的断头，略已
干凝的鲜血滴过她的指缝，落在白色的纱裙上。舒缓的弦乐奏出了激越的浪漫旋律，
欲死欲仙的莎乐美高歌出全剧最激情四溢的咏叹调：
我吻到了你的双唇，
我终于吻到了你的双唇。
怎么，我的嘴唇有一丝苦涩，
这是血的味道吗？
不，这是爱情的滋味。
人常说，爱情带著苦涩，
但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
我吻到了你的双唇，
我终于吻到了你的双唇！
月光映照在莎乐美半透明的白纱裙上，斑斑血迹更显得触目惊心，莎乐美继续
狂吻著约翰的断头，弦乐由低转向高，管乐的声势逐渐加强，弦乐在高潮中处于滞
留，装饰音奏出骚动的声响，预兆著巨大的不祥，似乎莎乐美最终将为自己满腔
“不可言名的爱”付出代价。
果然，希律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惊恐，猛然下令：
杀了那个女人！
希律的这声喝令是全剧的神来之笔。卫兵们一拥而上，挥刀刺向莎乐美，全剧
在一片殷红的血色中落幕。
（完）
十多年前，从当地的公共图书馆借来这个的演出录像为我打开了歌剧之门。
几年前，一位台湾雕画艺术家为我制作的生日礼物《莎乐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