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 巨人之死——王尔德与影片《王尔德》
1892年,潇洒不羁的王尔德到美国讲学,登陆纽约,一语惊人:我没什么要申报的,除了我的天才。在《美国印象》一文里,他谈到去科罗拉多的城市里德维尔的旅行,有人对他说,你去了,要被打死。他说:我才不怕。他们都是矿工,我跟他们谈了艺术道德。王尔德从意大利金匠、雕塑家切利尼的自传中选了一些段落读给矿工们听。一位听众说:他为什么不和你一起来?王尔德答道:他早就死了。听众问:谁杀死了他?
who shot him?谁杀死了他?影片《王尔德》用这一段故事作为序幕,在矿工问话里,银幕上王尔德神采飞扬的笑容久久停留——谁杀死了他?
王尔德1897年经过两年监禁后出狱,化名隐居巴黎,1990年死于一家廉价的小旅馆,终年46岁,身边没有亲人。中国人翻译王尔德作品最早在1915年,1925年洪深曾改编他的戏剧成名作《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以《少奶奶的扇子》为剧名,在舞台上演出。他唯一的长篇《道连·格雷的画像》,他的戏剧选集,都有中文译本。巴金四十年代翻译过他的童话《快乐王子集》。余光中翻译过王尔德的戏剧《温夫人的扇子》、《不可儿戏》,并且写了精彩的序言《一笑扇底百年风——〈温夫人的扇子〉百年纪念》、《一交绊到逻辑外——谈王尔德的〈不可儿戏〉》,这已是八九十年代的译文了。不过,在中国人对王尔德的介绍中,有一点不是语焉不详,就是讳莫如深,即王尔德被判“有伤风化罪”入狱一事。关于王尔德一案,近年来才有本传记译本详加披露。作者是王尔德的同时代人和朋友弗兰克。哈里斯在王尔德去世十年之后,他写了这本《奥斯卡·王尔德》(蔡新乐、张宁译,河南人民出版社,1996年8月第1版),中文译者用的1930年的英文版本。
弗兰克·哈里斯这本书的价值在于包括了不少史料,诸如王尔德的恋人艾尔弗雷德。道格拉斯关于和王尔德关系的辩解,王尔德的忠实朋友罗斯·罗比的信,萧伯纳的回忆等。他以亲身观察记录了王尔德受审案的许多背景以及当时在英国的社会反映。但作为一个传记作家,译者没有注意到的是,哈里斯声名狼藉,这在《牛津英国文学词典》上都有记载。他太主观投入,一不留神就把别人的传记写成了自传,这种自吹自擂破坏了传记的可信程度。还有一点,哈里斯对同性恋的态度与当时大多数英国人并无不同。他之道德义愤,不是因为对王尔德的性倾向治罪,而是因为英国人迫害了天才,不过仅持这一立场,当时也是少数。
王尔德的全部著作都在英文企鹅版的大众经典丛书中一再重印,这些英文原版书在国内的外文书店都能买到。在这一版的作者简介中,受到推荐的有关参考书没有哈里斯的书,全是七十年代以后出版的王尔德传记。其中提到richard ellmann的oscar wilde(1987),影片《王尔德》就是根据这本新的传记改编的。它由brian gilbert导演,重新诠释王尔德的生平,以其悲剧的深度和美感向王尔德致意。
重新理解同性恋,是这个电影的一个聚焦点,因为王尔德命运的悲剧正是缘于这一点。可以说这也是影片选择王尔德这个个案来拍摄传记片的意义。它实际上不仅讲述一个作家的生活,它特别是讲述一个同性恋作家由于这种不见容于上个世纪末伪善的英国社会而陷入的悲剧,是这个社会在性爱方面非常的不宽容、不理解毁灭了天才的悲剧。
影片中,王尔德和他的两个恋人的关系是叙述的主要内容之一。和异性恋一样,这里有身体的魅力,有欲望的发泄,有感情和个性的强烈冲突,不同的是,有同性恋者与传统的家庭形式的矛盾,以及对自己的自然本性的困惑。而在处理王尔德和妻子、恋人、朋友的关系时,影片强调了爱和宽容。这种爱,表现为王尔德对道格拉斯的仁爱、妻子对他的谅解、罗斯的忠实。从王尔德受到博西的父亲诽谤之后提出控诉开始,影片侧重表现了这个案子里的社会偏见,王尔德被处理为这种偏见的挑战者和牺牲品。这从法庭的几场辩论可以看出,小说和诗歌都作为罪证被指控,而王尔德不仅申诉了自己的艺术见解:书没有道德的和不道德的,只有写得好的和写得不好的;他也阐述了自己的性爱观念:
“这种在本世纪内不敢让人知其姓名的“爱”,是一位长者对一个青年的一种伟大感情。比如像大卫和约拿单之间存在的感情,比如柏拉图把它当作他哲学的基础的感情,又比如可以在米开朗基罗和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中见到的感情——一种深沉的、精神性感情,它既纯洁,又极完美;在它支配下,才产生出像米开朗基罗和莎士比亚创造出的那样的伟大的艺术品,以及我的那两封信。尽管如此,它在本世纪仍被误解——被误解到如此地步。由于这种误解,我才身处眼下这种境况。它是美的,它是优雅的,它是最为崇高的感情。而且,只要年长者拥有才智,而青年又拥有生命的欢乐、希望和欢闹,它就不断地在年长者和青年间存在着。尽管如此,世人却无法了解。世人对它大加嘲笑,有时甚至由于它还把人送上颈手枷。”
影片里继而出现的场景,是整个社会对王尔德的唾弃,监狱里的苦役,这些与王尔德声名鼎盛,剧院里欢声雷动的情形作成强烈对比。
在电影中,始终伴随着王尔德作品的片段,有他的戏剧的演出片段,有他的著名作品作为画外音,表现他对自我的探询和内心的呼声。最耐人寻味的是《自私的巨人》这篇童话的穿插引用。它出现在人物生活的不同阶段,是电影里的一个中心意象,也是一个隐喻。我们知道,隐喻是一种以彼物比此物并且隐藏涵义的类比手法。它是作品获得诗意特色的重要手法之一,它引起的联想远远多于被说出的东西。
这个童话第一次出现时,涵孕了王尔德的双重生活。显示了电影里一种叙述的技巧,如画面的交融,童话内外的时空、对话与原文互相补充与抵触。
其后,这个童话的叙述一直好像一种音乐旋律一样,和画面的色彩交相激荡回旋。王尔德在监狱里,和粗陋的餐具、劳作的画面叠印的是他的孩子们趴在窗户上看暴雨,他跌落在地上(耳朵着地,这是后来他健康受到致命伤害的原因之一)。画外音:许多年以后,巨人也很老了。他不能够再跟小孩们一块玩,因此他便坐在一把大的扶手椅上看小孩们玩各种游戏,同时也欣赏他自己的花园。他说:“我有许多美丽的花,可是孩子们却是最美丽的花。”
这是电影的语言,它用这段话强化了一种悲惨的情境,拓展对人物内心的了解。现实中童话作家的处境通过童话简洁的语言得到表达。童话本身,以美感反衬了荒诞。
这段引文最后一次出现,是在王尔德的妻子来监狱看了他之后。他们有一段很感人的交流。王尔德说到他的忏悔和困惑:我不了解自己的本性,如果我能选择自己的本性……可是,不管本性如何,必须遵循它,否则,我们的生活更要充满谎言。他和妻子有些和解。在这一段之后,出现王尔德在监狱里写信的画面,他站起来的背影,乌鸦的叫声。画外音讲述的是童话里的尾声:巨人向窗外看,发现在园子最远的角落,树上已经开满白花,树下站着他所爱的那个小男孩。巨人很高兴地挨近小孩,他发现孩子的掌心和脚背上有两个钉痕。巨人大叫:谁敢伤害你?孩子说:这是爱的伤痕啊。
在童话的结局里,小孩向巨人微笑,说你曾让我在你的园子里玩过,我现在要带你去我的园子里。下午孩子们到园子里来时,发现巨人已经死了,满身盖着白花。这个童话文本的结局电影里没有叙述,电影里叙述的是王尔德的命运,对王尔德出狱后生活的处理极为简洁,它没有去铺陈王尔德的惨痛和潦倒,只保留了三个场景:一、他把花朵放在妻子墓前,墓碑上保留了“王尔德之妻”的字样。二、他不被允许见孩子,孓然一身,他决定再见博西。三、王尔德和博西重逢。在他们的背影之后,字幕寥寥数行,时间跨度惊人,爱的坚强和脆弱尽在其中:
奥斯卡和博西三个月后分手,牢狱生活损害了他的身体。他晚年住在巴黎一家廉价小旅馆。他写到:像亲爱的圣方济一样,我与贫穷结缘,婚姻并不如意。奥斯卡死于1900年11月30日,终年46岁。博西死于1945年。罗斯死于1918年。1950年,他的骨灰被葬在奥斯卡墓内。
未被展现的结局照应着童话中巨人之死,它留下的哀婉、隐痛,令人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