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 写给大人的童话
1888年,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发表了童话集《快乐王子及其它故事》(the happy prince and other tales)。当时,他三十四岁,从事美学的研究和教育,有一位美貌贤淑的太太,足下一对儿女,分别为七岁与五岁。童话集出版后,亲朋好友纷纷恭贺,称赞他是一位好父亲。是啊,有什么能比赠送孩子们优美的童话更好的礼品呢?然而,在一封诗人 g. kerstey 的信里,王尔德却宣称,他写的童话,部分是为了孩子,部份是为了那些还保持着孩童般好奇与欢欣的成人。
成为大人之前,我们的习性可以用一长串的定语来表示。对此稍加琢磨后,就不难发现,它们都可以用一个词来加以表达,这个词就是gay!任何一部英语词典对词条gay的头一项解释,均为形容词,意指快乐、冒失、美艳、轻浮。十九世纪后叶,gay作为形容词,套在同性恋者头上,也正因为在世人眼里,同性恋者有这么一种“德性”。就在创作这部童话集之前,王尔德醒悟到自身的同性恋倾向,并开始与英国社会上的英年男子交往。这无疑是他生命之树上又一情窦绽放,情怀难按。他急于倾吐,但怯于外界而不敢张扬,矛盾心理的交织,使他不得不带上面具,装扮成一个童话世界里的人物。在童话里,他可以歌,他可以哭,“间关莺语花底滑,出咽泉流水下滩”,他可以尽情地为爱呐喊:爱情的玫瑰,只有把心房的血释放,溅射到花瓣上,才能染出真正的红色(《夜莺与玫瑰》)。
故事《快乐王子》描写的是一对同性朋友,王子雕像与小燕子。冬天来临,燕子想飞到埃及,那里是他冬天的归宿,但每一回他要走,都被王子苦苦劝留,两者之间若即若离。燕子还是留了下来,并按照王子的嘱咐,将镶嵌在雕像上的金银珠宝啄下,四方奔走,送给苦难中的人。最终,他俩都面临绝境,书中这么描写:
“亲爱的王子,再见吧!”燕子喃喃地说:“你肯让我亲一下你的手吗?”
“小燕子,我很高兴,你到底要到埃及去了,”王子说,“你在我这里呆得太久。不过,我要你亲我的嘴唇,因为,我爱你。”
“我去的地方,不是埃及,”燕子说,“我是到死亡之家去,死是睡的兄弟,不是吗?”
燕子吻了快乐王子的嘴唇,跌落在他的脚下,死了。就在那个时刻,在这座雕像里,响起了一个奇怪的爆裂声。原来,王子的那颗心碎了。
读王尔德的童话,与读安徒生、贝洛和格林兄弟的童话的感觉完全不同,他笔下的人物无不带有悲剧色彩,故事的结尾总停留在死亡上。掩卷之际,人们会扪心自问: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友谊和爱情,为何如此凝重,又如此苍茫?心碎,一个不祥的兆候,不但预言了王尔德个人爱情的不幸,也传递给了广大的同性相爱的人。
作为一名作家,王尔德敏感地观察到社会上种种不公允现象,对于同性恋者所蒙受的逼迫与耻辱,他更有切肤之感。然而,他将此所有种种都归纳为文明不发达的缘故,这一哲理与同时代的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依德的看法十分相近。王尔德急于用艺术的形式推动文明的进程。他宣扬基督的人格,把为拯救世人而奉献自身作为艺术创作的主题,以期使人们的感情升华到相敬相爱的境地。于是,在他的作品里,所有的人物都被大大地拔高了,读者须仰望才是。《快乐王子》中,燕子和王子,他们与受苦人之间的刻骨铭心的爱,正是作者哲理的典型映证。
童话集中另一篇《自私的巨人》,篇幅相对简短,但充满了浓郁的诗意。巨人拥有一座大花园,但他十分自私,不让孩子们进来玩耍。这就惹恼了春天,春天也不进他的园子去。花园里,树上的花儿不开,枝头没有鸟鸣。巨人愁了,他意识到自己的过错,拆去了围墙,欢迎孩子们进来,春天也回来了,一片鸟语花香。在所有的孩子中,巨人最喜欢其中顶小的一个男孩,可说也奇怪,小男孩只出现过一次,后来再也没有遇着过。巨人日日夜夜都在思念他。到了巨人很老很老的时候,有一天他看到园子最远的一个角落里,有一棵开满了白花的树,树下站着的,就是那个小男孩。巨人欣喜地走向他,突然发现小孩的手腕和脚背上都在滴血。男孩告诉巨人:“这是爱的钉痕。”巨人敬畏地跪拜在男孩面前。男孩说:“你让人们到你的花园里来,我要把你带去我的花园──天堂。”巨人死了,雪白的花铺满了他的身体。
显然,王尔德在这个故事中塑造的男孩,是耶稣基督的形像,作者的宗旨比《快乐王子》里更明嘹地得到了表露。也因为如此,巨人与小男孩这两个同性之间的关系,作者不敢有任何造次,处理得非常圣洁。
相对之下,那篇《忠实的朋友》就大大不同了。穷苦的花匠汉斯与磨坊主米勒是好友(谢天谢地,作者将他俩之间的关系仅仅作为朋友来介绍)。汉斯忠厚老实,米勒贪婪狡猾,米勒随时随地以“忠实的朋友”为幌子,对小汉斯欺诈掠夺,遣派小汉斯为其效劳。而汉斯想的是,对于朋友,就得这么做。所以,他确实也效劳得心甘情愿。在一个暴风雨之夜,米勒要汉斯去远处为他孩子求医,却吝啬得连一盏灯也不肯借给,汉斯淹死在沼地的洞穴里。令人心里发怵的是,对于汉斯的死,米勒非但不感到罪责,反而责怪汉斯太不小心了。
又一个人在王尔德的笔下离世而去,是士为知己者死?不够格。是殉情,又有哪点儿情?汉斯死得凄凄惨惨,死得自己与他人都浑然不觉。但作者的创作意图还是清晰的:汉斯有一腔爱,一腔能够泼出去的爱,哪怕是泼给了一个不值得为之奉献的人。
在《快乐王子及其它故事》出版三年后,王尔德又推出了另一本童话集《石榴庭》(a house of pomegranates)。王尔德喜欢石榴,是因为石榴花红艳,是因为石榴成熟爆裂时,露出一颗颗晶莹剃透的心。在《石榴庭》的扉页上,王尔德写道:给康斯坦丝·玛丽·王尔德──他的夫人。于是,亲朋好友又纷纷恭贺,称赞他是一位好丈夫。但实际上,可怜的康斯坦丝不过是担了虚名。就在此期间,一位比王尔德年少十六岁的年青人,闯进了他的生活。此人名叫阿尔弗莱德·道格拉斯,有勋爵爵位,爱称博西。博西曾经崇拜王尔德,王尔德则倾心于他的美貌,两人一投即合,成为密友。需要指出的是,虽然王尔德竭力宣扬基督,但从未身体力行过基督式的生活方式,他总以超然于道德之外的形象出现。对博西的爱,又使得他走火入魔,为了满足年青恋人的虚荣心,王尔德花钱如水,刁钻古怪地挥霍。在内心深处,他最怕失去博西,因为博西的人品,他实在太了解了;博西的名声,他也时有所闻。他只怀着一个想法,盼望博西能够改邪归正,成为他真正的至爱。《石榴庭》的写作,实际上表达了他的这种寄托。
与《快乐王子》不同,《石榴庭》采用了古英语,我们阅读时会感到交关吃力。但王尔德不管,反正,这本书在名义上是给他妻子的,康斯坦丝在文学上也有相当的造诣。当然,写作风格的改变,还是为了投合博西的品味。同时,第二部童话集的故事结构,也不如前书工整、流畅,词藻的拥挤、情节的堆砌随处可见,简直将美推向了几近劣俗。更要紧的是,《快乐王子》中的那种感人肺腑的爱的奉献,在这里变得模糊不清。《石榴庭》里的几个主人公,共同特征就是年轻漂亮。尽管他们是国王,是君主,是公主,但都有弃婴与孤儿的背景,他们的个性也如同一辙,高傲、蛮横、寡目无情……活煞煞地就是王尔德身边的那个人。作者把童话人物写成这样,也与其它著名童话作家大相径庭,但王尔德这样写,并不是为了诽谤他笔下的人,他诚心诚意地希望他们忏悔,做一个新人。忏悔即为《石榴庭》的主题。
果然,“星孩”忏悔了,他曾经对前来寻他的亲生母亲肆意虐待,百般凌辱,上帝惩罚了他的恶行,让他变成蟾蜍脸,蛇皮身,一副丑态,令人作呕。星孩失去了骄傲的本钱──美貌,他决心痛改前非。他跪在母亲面前,亲她脚上的伤口,用他的眼泪洗去血污:“母亲,在我卑屈之际,请你收留我;母亲,我恨过你,现在请你爱我;母亲,我拒绝过你,望你认了我吧!”王尔德写得好畅快,仿佛星孩就跪在他面前。
果然,“少年国王”忏悔了,他曾经为了登基,旨令要金线织的袍,头顶嵌了红宝石的桂冠,还要用珍珠串成的手杖。但他一连做了三个梦。梦里,他看到了自己所要得到的东西,都是用血汗和生命换来的。少年国王一声大叫,幡然醒悟,立即反其道而行之。他头顶荆棘冠,身披粗羊皮,手持牧人杖,走向了教堂。细心的读者在这个故事里还可以看到一个情节:国王登基前,吩咐所有的朝臣都退出,只留下一名内侍,一个比他小一岁的孩子为他沐浴更衣,那位内侍有一双大大的蓝眼睛。有人认为,这是在童话集《石榴庭》中,唯一表现同性之间亲昵的描写,两个年青人之间没有卿卿我我的爱,没有相吻,没有誓言,只不过时纯生理的裸露相呈。
然而,《茜方达公主的生日》中的公主,没有忏悔。这个故事与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中的一段情节有些相似:一个极其丑陋的小矮人,在为公主生日的庆典上,表演舞蹈。每一次表演完毕,他都向公主与朝臣们鞠躬,姿势非常滑稽。公主扔出一枝白玫瑰,作为赏赐。小矮人昏了头,想入非非,以为公主爱上了他。他捧着白玫瑰,怀着一片痴情,到处寻找公主。最后,他恍然大悟,公主不过是拿他取笑,对他进行嘲弄罢了。小矮人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公主命令他站起来,再给她跳舞,“因为他与巴巴利的猴子一样聪明,比它们更发噱”,小矮人还是没有动静。一位大臣把手按在小矮人胸上,耸了耸肩:“美丽的公主,有趣的小矮人永远不会跳舞了,他的心碎了。”公主当然恼怒,她皱起了眉头:“以后,凡是来陪我玩的人,都得没有心才成。”
快乐王子的心碎,是他得到了爱;小矮人心碎,是他对爱的绝望。爱真是难以捉摸。
因为博西,王尔德担当了风化罪与诽谤罪,被判入狱,苦役两年。在狱中,他做了本人的忏悔,写出《狱中记》。出狱后不久,便贫病交加,死在巴黎的一家小客栈里。他的确留下了知名的作品,但他没有成为第一流的作家。记得外祖母曾经对我说过:“王尔德的《少奶奶的扇子》不过是一出西装旗袍戏而已。”他的其它剧本,我还没有好好读过,但这两部童话集,却深深地留在我这个“还保持着孩童般好奇与欢欣的成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