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电影全纪录] 世界:一个世纪的缠绵(续)
一九六七年八月九日
英国剧作家乔·奥顿(joe orton)和他的同性恋爱侣肯尼斯·霍利维尔(kenneth hal
liwell)被发现双双死在乔的书房。他们是在奥顿成名四年后互相殉情,并且死亡的方式几近恐怖:乔·奥顿让肯尼斯用铁锤在他头上连砍九下,霍利维尔随即用葡萄酒吞服了二十二片安眠药。当时,乔三十四岁,肯尼斯四十一岁。他们共同生活,一起写作了十五年,彼此穿对方的衣服,分享一切,包括死亡。
一九七○年英国出品的《消遣司隆先生》就是改编自乔的剧本。话说有一天,四十多岁的老处女凯斯瞄见身材修长的青年司隆先生倚在墓碑上晒太阳,这个肥胖的老处女便把这个金发俊男收留在家。此外,她家里还有一位同性恋的哥哥艾德和一个老朽的父亲。自然,中年的同性恋者艾德对鲜嫩的司隆很是爱不释手,让他当了家里的司机;而凯斯更是春风解冻般地爱上了司隆,并且怀了孕。家里这一切颠鸾倒凤的景观终于让沉默了二十年的老父勃然大怒,他告诉儿子说司隆其实是个杀人凶手。老头子的这番话终于让他要了自己的命——司隆趁兄妹俩不在,把老头子送上了西天。不过,这个凶手的结局却是喜上加喜:兄妹俩把老爸的尸体放在厨房的餐桌上,答应大事化无,只要司隆答应和他们兄妹俩结婚!于是,艾德从老父的手上扯下圣经,先为凯斯和司隆证婚;接着,凯斯如法炮制,帮哥哥和自己的爱人再证一次婚。
乔的不少剧作如今都成了英国剧坛和影坛的精品,包括《赃物》和《领班见闻》,而且里面总少不了同性恋人物;这些人物往往没有家族伦理概念,但是因为他们对伦理的漠视带点孩子般的天真,所以他们显得并不冷漠。而且因为剧作家自己是同道中人,所以他笔下的同性恋人物总是能获得剧情的庇护。比如《赃物》中的儿子侯尔,他母亲死后,棺材放在旅店的客厅里,他就和他的同性恋男友设法把抢劫银行的赃款藏在亡母的棺材里,同时,母亲的尸体只好暂时被取出来委屈在运送食物的升降柜里。幽默帮同性恋的罪人承担了罪,所以乔·奥顿总能为他的人类开辟生路。
一九七九年三月八日
那天,法斯宾德(rainer werner fassbinder)写道:“我该改变我自己了。”这句话标志了一部最重要的同性恋电影的诞生:《葛海勒》(或译《雾港水手》querelle,见上图),改编自让·热内一九四七年的小说,不少大牌国际影星出演该片,包括布莱德·戴维斯和珍尼·摩露。故事发生在一个叫布来斯特的港口,那儿有家水手们热爱的酒吧,主人是nono和他风情万种歌手妻子。这个酒吧有个规则,去那儿喝酒的水手一定得和nono赌一把,赢了可以嫖妓,输了
就得让nono玩。葛海勒和他的弟弟罗伯特一起来到酒吧,葛海勒故意地输给了nono,让他玩了他,这是葛海勒第一次和男人做爱。他的弟弟看了很受不了,和哥哥打起来,警察过来劝开了他们,后来警察又和葛海勒有了性接触,这让暗恋葛海勒的船长嫉恨不已。但葛海勒此时又爱
上了另一个水手吉尔,当吉尔杀了人后,葛海勒一边帮助恋人逃走,和他深情地吻别;一边却有告诉警察吉尔的去向。最后,影片结尾的时候,葛海勒和船长做了爱,和酒吧老板娘做了爱,而且,老板娘发现罗伯特并不真是葛海勒的弟弟。此时,葛海勒心里感到死亡不远了。这部影片上映以来,就受到影评人的热烈欢呼。斯帝夫·詹金斯(steve jenkins)说《葛海勒》是“法斯宾德的房间,热内的布局,冯·斯登堡的灯光”。而此部影片和法斯宾德之前电影的最大不同在于:法斯宾德以前的同性恋常带有明显的社会、阶级和种族的痕迹,而《葛海勒》里的同性恋人们却只接受欲望的等级——玩水手的黑人nono永远是强大的,船长因为爱葛海勒而变得非常弱小,所以葛海勒在输给nono后说:“我只给屁股,不接吻。”因为,接吻在同性恋的世界里一种情感和爱,意味着你对自己同性恋身份的接受。但是雾港很快让葛海勒迷失了自己,他后来既想送走吉尔,又最终去告了密的行为就表达了对吉尔的强烈爱欲——
“留下来,永不消失!”当《葛海勒》享尽声名时,法斯宾德却突然死亡,他的同性恋人哈利·拜厄(harry baer)不久亦自杀身亡。哈利是法斯宾德最心爱的演员,主演了他的《瘟神》,也许是他身上确凿的死神气息让法斯宾德眷恋不已,并在自己的电影里一再表现。
一九六八年四月十五日
让·热内(jean genet)死了。同性恋电影世界里的旗手殒落了。这个早年生涯在感化院和监狱度过的著名小偷、诗人、小说家、戏剧家一生孜孜不倦于同性恋实践,后来多亏西蒙·波夫娃和萨特等人的奔走才使他得以提前脱离囹圄。(女性主义者长期来倒是庇护男同性恋的。)不过,如今“热内”这个名字已经成了同性恋电影中的一个专有名词,代表着一种浓的化不开的情绪,一个你一旦进入就无法离弃的世界。电影圈里有无数的伟大导演都以自己的方式不断地在向热内表示敬意,比如大岛渚就在他的名片《新宿小偷日记》里,让他的小偷去偷一本热内写的书;帕索里尼的遗作《所多玛一百二十天》即取材自热内的作品。
热内摄于一九五○年的《情歌爱曲》是同性恋电影中当之无愧的经典之作,片长二十多分钟,被禁于商业院线发行,即使是今天也只能在同性恋电影节这样的时刻才有可能看到,理由是“太艺术了,无法成为春宫片;或者是太春宫了,无法成为艺术”。《情歌爱曲》由四个交织的部分构成,毫不掩饰地歌颂了监狱里缤纷的男同性恋世界。影片开始,狱卒去监狱巡逻,他看到有的犯人在手淫,有的在隔墙交谈。然后他走进了关突尼斯人的房间,解下皮带抽打他,可狱卒走后,突尼斯人却满足地笑了;狱卒重又回头,拿一把枪插入了突尼斯人的口中,但是没有扳动机关。然后影片穿插了一段异常美丽的鲜花场景,在明暗变幻的灯火下,同性恋的做爱场景被渲染得有超凡脱俗的魅力。尤其是最后一段,突尼斯人和另一个杀人犯从监狱里出来,奔跑着,追逐着,把一朵花从你的嘴上传到他的唇间,宛如初恋一般。非常奇异的,热内用这种“罪恶般”的爱把“罪恶”本身变得无足轻重,真正重要的是此刻的同性恋情,那种带罪的纯洁的确一点都不逊于维斯康蒂的《魂断威尼斯》之美。所以,当时著名的批评家热奥赫耶·巴塔伊(georges bataille)说《情歌爱曲》有一种“珠宝之美”,而世人是永无权力“为热内定罪”的。
一九九一年某日
《我的自己的私人的爱达荷》(又译《男人的一半是男人》)在美国上映,这是一个完美的关于同性恋的寓言。故事讲两个男孩,同性恋的麦克和异性或双性恋的司考特,他们俩都是男妓,不过司考特当男妓就像跟票友玩京戏,一满二十一岁,他就会回到市长父亲身边。而好男孩麦克却是又贫穷、又遭家人抛弃,而且他的哥哥和母亲有乱伦的关系;所以,麦克看见年长的女客总是想到母亲,有一回,一个女客帮他脱衣时,他还晕了过去。(时时闪现达到麦克的晕睡成了影片的一个句逗。)麦克一往情深地爱着司考特,但是司考特却总向他强调自己是异性恋,并在最后断然地和他说了再见。影片结尾的时候,麦克又站在他在影片开始时所站的公路上,没有家,没有目标。影片一再地表现麦克上路去找他的妈妈他的家,但是每次,他总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地,所以麦克说:这个地方看上去就像是被强暴过的脸。由此,影片暗示了同性恋的男孩是永远找不到家的,而同时,造成他们痛苦的,又常常是异性恋的人。
影片里有一个细节:麦克在一个女客的家里左右环顾时,看到一只海贝,他拿起来,放在耳边听,听到了波浪悲切的轰鸣声和一种儿童八音盒的叮咚声。接着,那个女客过来,也拿起了海贝听,但是她什么也听不到。藉此,导演范·桑特(gus van sant, jr.)把一个艺术、美好但悲哀的世界馈赠给了同性恋的男孩,把一个平庸无声的现世留给了异性恋人。用苏格拉底的话说:“哪一个更好,只有神知道。”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于香港科技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