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日本名同志作家三岛由纪夫逝世30周年
10月份的掌范啬系辏u漾著三島由紀夫的肉體美學氛圍。日本戰後知名攝影家細江英公親自來台,向國人展示40年前與三島共同打造的心血結晶《薔薇刑》攝影集,裸裎線條分明的肌肉紋理沸沸揚揚呈現強烈的男性美,炯炯放光的眼眸燃燒著野心與執念,這樣一個酷似古希臘雕像般俊美的男子,挾其對「肉體美學」與死亡的執著,三島由紀夫1970年會走上切腹身死這條道路,等於重演他自編自導的短片《憂國》自戕情節,也印證了「人生如戲」這句話不假。
人生如戲
作家吳繼文的說法是,「死亡對於三島有絕對的魅力」,倒不是說三島喜愛死亡,祇是死亡對於他的吸引力實在太過強烈,三島認為,愛到極致即是死亡,這份對死的癡戀無法訴諸言語文字形容。吳繼文還試舉例,譬如人類對於愛與美兩者可能有不同程度的體會,但人類對死亡的體驗僅有一次,下不為例,光憑這一點而論,死亡本身對三島而言不啻是個絕大的吸引力。
追溯至30年前的11月25日,三島以45歲壯年之姿,前往陸軍自衛隊基地,在世人面前慷慨激昂地陳述己身理想後,隨即切腹自我了斷,種種跡象顯示,他的自盡行為應是預先謩潱瑥乃狼耙荒陮懡o亦師亦友的文壇耆宿川端康成的隻字片語便可見端倪,這些文字收錄在《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往復書簡》﹝麥田出版﹞一書中。證諸三島生平,處處可見其試圖發展各方面才能的野心,就連生命的最後一刻也要求須掌控在自己手中,三島曾自謂每部作品無一不是抱著寫遺書的心情完成,他的死有著太多的刻意與企圖引人注目的戲劇性。吳繼文並不欣賞三島這般壯烈、野心勃勃的人生態度,但他卻由衷佩服三島能夠盡情揮灑才能,有勇氣嘗試生命的各種可能性。
追求肉體之美
三島由紀夫生於大正14年﹝西元1925年﹞1月14日東京都,成長在騷動不安的日本戰爭末期,家世顯赫的三島原名平岡公威,「三島由紀夫」是他寫作時的筆名。早慧的三島自幼博學強記,雖通過高等文官考試,卻為追求文學理想掛冠求去,小時身體孱弱,長大後勤於鍛鍊體魄,精於劍道,並學習健身及空手道等,曾自謂精神活動擔負過重,肉體鍛練恰可求得平衡,可說「文武皆備」。
19歲在東京帝國大學就讀法律系便出版處女小說《繁花盛開的森林》。除寫作健身外,三島也熱衷演戲,他酷愛影片《快斬》中悲劇角色田中新兵衛的豪情,所以演起含冤切腹的場景格外入木三分。三島多才多藝,詩歌、小說、劇本,評論集著作等身,獲獎無數,長篇小說《春雪》一度曾讓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呼聲甚高。
1949年,三島長篇自傳體小說《假面的告白》出版,把影響三島一生至鉅的諸多事件鉅細靡遺地暴露出來,諸如祖母的寵溺養成自我中心及喜愛靜態活動、在學習院諸多的見聞衝擊﹝受到同學嘲笑欺負﹞,以及日本國戰敗對心靈造成的影響﹝悲觀性格﹞,內容也涉及己身最私密的部份,亦即三島的同性戀傾向。曾與三島過從甚密的福島次郎出版的《三島由紀夫──劍與寒紅》,大膽披露與三島裸裎的性愛關係,名噪一時,《假面的告白》、《禁色》也對於「男色」及「性倒錯」有大膽的剖析,題材勇於挑戰禁忌。吳繼文認為,「太陽般男性不可透視的美」對三島有著致命吸引力,不能完全擁有,也非得親近不可,正可以解釋三島對於「男色」的認知,但《禁色》講述策略性復仇主旨較不討好吳繼文,反而是常拿來與《禁色》相提並論的湯瑪斯‧曼《威尼斯之死》較得他歡心,因其老作家對美的執迷較前者更加神聖、純粹且動人。
但吳繼文指出,若要探究精力充沛的三島由紀夫其人其事,把三島當成同性戀委實太簡化,三島演戲性格強烈,為「體現生命極致的感受」去做種種嘗試不足為奇,其中也包括同性愛,他的「生活本身即是傳奇」,最後的死亡也彷彿是表演的一部份。
1961年,三島由紀夫邀請細江英公拍攝寫真集,彷彿要為自身肉體之美留下最後的見證,攝影構圖極盡荒淫耽美之能事,三島彷若西方基督教聖徒塞巴斯欽﹝sebastian﹞般俊美無奈,在無言的圖像中把身體語言表現得淋漓盡致,被拍攝的一瞬間,三島的肉體之美恆久地流傳後世,隨之而來的肉體覆滅亦有何憾哉?
虛無的死亡思想
「……世界是由幾個單純的記號與選擇所形成,人的一生就如同植物一般,一出生,便被死亡所束縛,只能靠不時澆灌些水份來培育。生殖是一種虛構,社會結構也是一種虛構……」──《午後的曳航》
「死亡」主題在三島作品中經常被提及,志文出版社新潮文庫《三島由紀夫短篇傑作集》其中一篇〈盛夏之死〉,以及1950年長篇小說《愛的飢渴》中,兩位女主角一個在親人溺水死後,望著海洋露出「一種期待著什麼的表情」,一個內心戀慕園丁,最後卻揮鍬擊死愛人,主角內心的煎熬化作投身另一個世界的欲望,那是與「生」相反的世界,這一切均源自於現實生活的束縛感,這些悲劇角色們所追尋的,是一個沒有束縛的世界,一個「死亡」的境地。
《豐饒之海》的《奔馬》男主角勳選擇切腹自殺,是與三島殞歿相呼應的場景;《金閣寺》中青年和尚一把火燒掉金閣寺,斬斷紅塵執念也以「毀滅」為基礎。談到死亡主題,吳繼文表示,無論在三島早期作品《午後的曳航》或《金閣寺》也好,抑或晚期作品《豐饒之海》也罷,所處理的均是好幾世代的死亡概念。
這樣虛無的死亡思想,幾乎近於佛教的超然自由自在,也是三島萬言巨著《豐饒之海》四部曲的中心思想。但吳繼文卻有著不同見解,三島由紀夫在他心目中並非宗教家,他在作品中也無意觸及宗教議題,祇是單純處理神秘的轉世事件而已。
多重文學主題加深世人對其才華的印象
三島作品主題寬廣,《潮騷》、《假面的告白》、《金閣寺》、《宴之後》、《藍色時代》、《夏子的冒險》每部小說風格各各互異。《潮騷》描述一對年輕戀人純潔的愛情故事,《宴之後》則刻劃日本政界陰暗面,三島還為此書有影射他人之嫌吃上官司,《藍色時代》等同一齣社會諷刺劇,《夏子的冒險》是從修道院出走的少女冒險喜劇,三島擅用自身周遭素材寫作,作品質量均突出。
上述作品中尤以《金閣寺》最為出色,《金閣寺》故事行至尾端,引述臨濟錄示眾章第一節:「遇佛殺佛,遇祖殺祖,遇羅漢殺羅漢,遇父母殺父母,遇親眷殺親眷,始得解脫。勿為外物所拘,始能灑脫自在。」﹝p.278﹞縱火少年原欲追隨金閣腳步葬身火窟,又臨時抽腿打消死念,因為現實裡象徵醜惡的黑暗力量的金閣寺已消逝無蹤。
而《豐饒之海》四部曲中,自宮闈戀愛悲劇《春雪》始,至探討輪迴轉世的《奔馬》及盈滿異國情調的《曉寺》,乃迄一切盡皆空無的《天人五衰》,輪迴轉世的思想奇異地壓制「死亡」等舊題旨,尤其《天人五衰》中白茫茫一片荒蕪世界,襯托出一個巨大的「空」字,加上《豐饒之海》出場人物眾多,無怪乎有學者把三島作品拿來與中國曹雪芹《紅樓夢》相提並論。但吳繼文認為,《豐饒之海》與《紅樓夢》兩者差距不可以道里計,前者處理好幾個世代,後者祇著重今生今世,《豐饒之海》也是三島最讓吳繼文折服的作品。
《金閣寺》溝口僧侶的一把火,燒盡滾滾俗塵的紅蓮業火,只留下幻想中的璀璨金閣,與對高高在上美的懷想,在其文學批評集《太陽與鐵》裡,太陽所代表的生與死意義,使三島開始深深崇拜卻又同時憎惡畏懼起太陽光芒,小說中的「金閣寺」也許就是那個太陽吧,既美麗光明,又看盡人間腐敗。三島也曾自謂「海」對他影響之大,自小時便深烙記憶。1963年長篇小說《午後的曳航》少年阿登對航海的渴望,以及對海洋的焦躁不安,間接促成一群少年集體殺人案。海洋對於三島而言毋寧是重壓與危險不安的化身,也因此,「水」與「火」兩種自然元素鎔鑄成三島會關注的文學主題。
死亡與美的追求促他走上死途
戰後大時代環境的變異確實對三島本身有著無法磨滅的影響,但他的文學作品卻顯露出更多獨立性。三島外在表現有禮,循規蹈矩,行文結構嚴謹,對文學修辭技巧如明暗喻等可見均有涉獵,反而在評論文集《不道德教育講座》裡卻鼓吹社會「道德」是牢唬祟悜裱匀环▌t解放自我,主張「應該多多說謊」、「應該背叛朋友」,三島內外在相悖反的矛盾性格令人驚奇,也令人驚怖。
1970年11月25日,根據彭歌等人合著《三島由紀夫之死》﹝大江出版﹞,其中一位目睹市谷會館自戕現場的記者德岡孝夫記得三島切腹身亡前不久,頭纏白布現身陽臺上,激越昂揚地對著眾人叫囂,「日本因經濟繁榮而得意忘形,精神卻是空洞的,你們大家知道嗎?!」與其說他在對眾人發話,不如說他是藉此說服自己,由此可知三島固然是文學家,卻有理想家執拗堅持的行動面,三島主張即知即行,也正由於理想的不可獲得,導致心靈上的失衡,三島於是選擇捨棄既讓他崇拜又讓他憎惡的肉體,「為純粹的美而殉死」。
三島有計畫地自殺,外傳是極右派軍國主義思想作祟,但是其更深層的心理動向,對於三島這樣一個才華橫溢,性格複雜多面的作家而言,吳繼文以為,三島自盡只是深入骨髓的表演欲的延伸,他強調要「讓文本說話」,閱讀三島時,不須有先入為主的設定。
有人說相較於川端康成、太宰治等文人,三島作品似較跳脫日本傳統風格,吳繼文指正好相反,三島自覺承襲了日本最好的傳統,或許他的文體與文字風格不那麼日本化,但骨子裡,他確是個道道地地的日本人。三島在世時正值日本民族衰敗,他體魄上的雄健美麗毋寧是為日人胸口注射一劑強心針,三島身長雖不足160公分,吳繼文卻讚嘆其無邊的想像力與勇氣讓他變得高大,對日本後世文壇也產生了無遠弗屆的影響力。